2014-01-24

蔡艾芸/框與眶


耿學武,山東人。民國十三年時出生在藤州,直至今日,他已經走過了八十八個年頭。但在家鄉待的時間只在一生中占約短短五分之一。至今聯繫的只剩他的姪兒們,父母兄弟們早已辭世。

他身高大約一百六十五左右,皮膚稱的上是白皙,還有點白裡透紅,白皙的皮膚中透出許多大大小小的斑在四肢上,藏在一痕痕的皺紋中,若隱若現。臉型偏小,顴骨高凸,眉毛灰黑筆直且濃密,眼窩明顯凹陷,右眼眼頭上有一顆四分之一硬幣大的肉瘤,鼻樑中挺,鼻頭飽滿貌似蓮霧,嘴型偏薄,上唇向內縮。

耿伯伯夏天的穿著總是這樣的,一件泛黃的汗衫,加上一條有點尿漬的衛生褲,腳上踩著雙咖啡色拖鞋,或許是當兵時的習慣,也或許是我們所認知的老人家總是這麼穿著,在我跟他接觸時,他總是如此的打扮。而冬天衣服的色彩卻大不相同,深藍色扁平帶點小葉緣的帽子,紅色的直紋高領,藍色的針織背心,灰色厚棉起毛球的長褲,咖啡色的厚襪,唯一不變的只剩那雙咖啡色的拖鞋。冬天的他明亮了許多。

八十八歲的他依然有著一頭烏黑的頭髮。

或許吧,在黝黑的頭髮下,是耿伯伯不認老的一點小倔強,如同他雖然行動已經不如往日,總是需要彎著膝蓋小碎步前進,但他依然不使用拐杖,想證明他還是生龍活虎,而且可以自己生活,但他臉上的歲月卻騙不了人,兩頰的皺紋明顯的可數,眼周的皮脂下垂,眼睛呈現斜三角的形狀,嘴角的皮膚已呈現小溝槽明顯的痕跡,還有下巴縱橫的紋路,那都是光陰的痕跡與深刻的故事。

耿伯伯在大家庭中成長,在他之上有四位兄長,而他之後還有位弟弟,家中經營餐館的耿家,老實說應該是負擔的起,但他卻選擇了從軍,為的是減輕家中的負擔。

而我在訪談中,也能從一些小舉動中看見耿伯伯對於從軍時的感受。

我:伯伯你幾歲入伍當兵呀?

伯伯:十八、九歲就入伍了。

我:為什麼都出選擇入伍啊?

伯伯:不當兵要吃什麼,這是生活問題。

我:在大陸當兵跟在台灣有差別嗎?

伯伯:一樣。

我:這邊有比較輕鬆還是發生的事情不同?

伯伯:來到台灣比較…沒有戰爭(前後搖擺、搖晃著身體)。

我:那在大陸的生活應該很不安吧?

伯伯:對…對阿(揉著眼睛有點沮喪),以前的事情現在不要講了…怕半夜睡不著覺。

我:那來台灣之後,在軍中做哪些工作?

伯伯:開車子,都幫主管開車,主管你懂不懂,就是軍中的老大(笑著)。你有沒有看到我的相片在那裏(退役的相片放至在電視旁的矮桌上)。

我:那為什麼後來選擇退伍?

伯伯:不退伍那待遇太低了,一個月才三十塊(扁著嘴)。我退伍快三十年,才領一萬多塊錢。

我:每個月領一萬多塊錢嗎?

伯伯:退休金,保險費先領,再領退休金,(搖著頭)哀,很少阿!

(因為在側拍,伯伯跟我聊起了我的相機,小心囑咐的不要被偷去了)

伯伯:你有去過澎湖嗎?

我:有阿,我有去玩過。

伯伯:我退伍都沒去玩過了。

我:伯伯你有待過澎湖??

伯伯:離開大陸後住在那邊。

我:所以是十八、九歲去澎湖再來台灣嗎??

伯伯:在大陸、再來澎湖。在大陸當兵都不算,在澎湖才開始算。

我:那在澎湖待多久啊?

伯伯:待好久了喔…待好幾年。八二三砲戰在那裏待著。

我:那在那邊的生活不就很緊張、睡不好??

伯伯:那個事情不要提了,談起來很疼心(聲音很失落)。

(隔了五秒後又說)

伯伯:在那吃也吃不好穿也穿不暖。(傻笑了一下)


耿伯伯原以為從軍可以減緩家裡生計,可以填飽肚子,但入伍後卻發現一切跟想像的都不同。

吃不飽、穿不暖的軍中生活,輾轉到了澎湖;當時才十九歲,在澎湖的日子依舊如同在中國的那片國土上,三餐不繼之外,對家人的思念遠遠的超載身體上的苦。由於當初離開的匆忙,沒有帶可以紀念的物品在身上,甚至連一張照片都變成一種奢求。

我:那後來退休的工作待遇有比較好嗎??

伯伯:老百姓的待遇好,公家的待遇不好,老百姓的待遇起碼高一倍阿。

我:那退休後為什麼選擇住在內壢這地方?

伯伯:我當初選擇這裡空氣好阿,這房子還可以加蓋阿,你看那照片。

我:什麼照片?

伯伯:你看你看我那第一軍團的照片(驕傲的不斷的指者放在電視旁的照片)。

我:那為什麼龍岡離華勛比較近,怎麼不選擇華勛那一代的房子比較方便?

伯伯:我那時候退休了,在榮民工廠上班,華勛那邊一部份是榮民一部分是老百姓。(沉默五秒後)現在的是會亂七八糟,亂的一蹋糊塗(無奈的笑著)

我:哪裡呢?

伯伯:(笑著)你沒看新聞阿,天天都在報導,整個台灣都這個樣子。

我:那內壢這環境呢?

伯伯:這裡是治安後來才亂,環境更複雜,小偷很多。

我:那伯伯有被偷過嗎?

伯伯:有阿,怎麼會沒有!

我:那有想過要搬走嗎?

伯伯:沒有,搬走不是這麼簡單地,買房子哪來的錢,對不對(無奈,把頭撇一邊往牆上看)

我:恩…

伯伯:鄰居是誰合不合得來也不曉得,對不對?我也喜歡這個樣子,不高興一天也好,出去坐坐也就沒事了,不好就不要出去,看電視就好了,是吧?

我:對阿…

伯伯:出去幹什麼?(喘氣著)

到了台灣,來到了龍岡一帶的軍營,但這裡的生活讓他感到乏味,拔草、挖土,還有許多枝微末節的瑣事,日復一日。幾年後,耿伯伯的工作變了,幫長官開車這件事讓他感到驕傲,因為,對於他而言,這是榮譽。

從軍的日子到了他六十歲那年結束,於是他買下了內壢里的這間房子,準備新的生活,但是微薄的退休金卻承擔不起生活的壓力,迫使他必須再開計程車來維持家計。

中美斷交後,耿伯伯賣了車,到了榮民工廠擔任廚師,但隨後又擔任了廠長的司機,工作又如同往常了。


然而,每當講起這附近的治安,伯伯總是不免的越來越激動。或許是當初以為這是一個很舒服很乾淨的地方,卻有所落差吧。

當初他買下這裡,是以環境做為選擇。他覺得環境很清幽,空氣很好,而且房子可以往上加蓋。但後來卻演變成小偷越來越多,私娼寮越來越興盛,左右鄰居很複雜,甚至有販賣毒品及槍械的可怕分子,讓他對的環境越來越失望。此外他也覺得這邊的人沒有感情,也不熱情,與他的家相差很多。

關於他的家鄉、他的家人他所說的熱情,始終無法深入探討,因為每當提起家鄉時,他總是眼眶泛紅說:”別提了,提了也回不去了。

對於耿伯伯的居住環境, 他在這活動的地方較少,目前與楊寓那附近為活動範圍,較少與對面的李伯伯與右邊的鄰居唐伯伯交談,因為李伯伯與唐伯伯是韓戰俘虜來台的兵,雙手臂上刺有反共意識的文字,與耿伯伯政治觀念不同。他們聊天的內容多以食物為主,分享生活美食。楊寓對面的那戶人家讓他深受感動,感動原因都來自一些貼心的小動作,例如像是幫他叫計程車…等。他每次出門不超過1小時,因為他常覺得話不投機不如回家看電視。左邊的鄰居讓他頭痛,那戶人家梁錦紹伯伯曾多次與耿伯伯大大出手,原因來自於梁伯伯因退休早,但官階低,退休金不高,又得育一子,梁永泉。梁永泉及其夫人符寶玉為智能障礙者,退休後的他與他內人符寶玉在外拾回收資源為經濟來源,但都於三更半夜,拾回的回收器皿常常在半夜敲敲打打擾民。他最反感的是巷內最後一戶人家,主要是槍械及毒品買賣,他說這些人好吃懶做不務正業,讓社會治安變差,所以從不跟這種人打交道。

或許這麼聽下來,會覺得這環境根本不適合耿伯伯居住,但他依然在這裡住了這麼久的歲月,畢竟這裡是他的第二個家,而他的家,在遙遠的另一端海洋吧。

我:恩恩…那伯伯是六十歲退伍後買下這間房嗎??

伯伯:我那時候在外面工作,哪有買這間房子,我在外面做事情也有房子阿!

我:那這間房子是什麼時候買的?

伯伯:六十五年的時候買的。

我:所以這時候這邊(內壢里)環境還很好?

伯伯:很平靜,不像現在亂七八糟。像我隔壁就是一個麻煩事情。

我:但我聽里長說他們好像是弱勢族群

伯伯:哎呀,那是麻煩事阿,你養不起阿,對不對,就不要生。

伯伯:台灣人這事情,台灣跟大陸差太遠了。

我:那兩者比較哪個好?

伯伯:講起來台灣還是好,但是沒有大陸這麼的有感情,你沒看新聞嗎?這附近治安真的…(搖頭)

伯伯:你又看到外面那很多小房子嘛?有很多女的,哎呀(語氣見弱)

我:我知道那些阿姨們

伯伯:不要過去阿,那邊很亂,常常有很多人

我:還好啦,他們不會怎麼樣吧!

伯伯:他們好手好腳的,把自己搞的一蹋糊塗

我:伯伯你有認識的嘛??

伯伯:沒有!怎麼可能有,他們不是家裡有問題就是男朋友有問題。

我:伯伯你怎麼知道?

伯伯:一看就知道,有時候還帶小孩子一起,敗壞社會治安!

採訪後,我大略參觀了耿伯伯的家。

簡單樸實卻因應具全,一進門是客廳,客廳中有張沙發,冬天上面會有三到五件的毛毯,花樣及顏色則與耿伯伯的衣服大不相同,紅的紫的、小碎花或是牡丹花的。原本在沙發旁,牆上的神明桌已經在前些日子拆了,但上面供奉的不是神明,無神論者的耿伯伯在上頭擺放著的是一堆雜物。

客廳有兩台電視,一大一小,用的是同一個遙控器,當大台的電視開起,小台的則會關閉,像對話一樣很有趣。耿伯伯常常看的頻道是日本的摔角頻道,他會隨著摔角頻道的選手來評斷他的招式及下一步的動作,即使反覆的看著同一集也不會膩。而西洋電影他則選擇沒有廣告節目的那一頻道,他沒有耐性而且不相信誇大不實的廣告,讓他常常看到廣告而叫罵著。他不喜歡看新聞,對傳教的節目也不感興趣,但他還是會看看新聞,了解最近時事。耿伯伯也常常說到社會的險惡、大陸過去的美好,即回祖國的一些想法,而看傳教的節目主要只能了解一些人生道理,並不是因為信仰。

我始終很難想像那些日子,耿伯伯度過的日子。

關於抗戰的,顛沛流離的,來到這裡的。都是現在太安逸的我們難以想像的。歷史課本中寫到的,我們讀過的,比不上耿伯伯經歷過的深刻,而我也只能試圖用我的作品來試圖呈現一些什麼,進而留下一點新的回憶給這個地方,給耿伯伯。

故事本身總是迷人的,而我看著這一切,我知道那是因為這一切都是用生命換取來的,這又怎能不令人醉心呢?"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觀察日記

2013/11/03



2013/12/09

















2014/01/23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作品名稱:記憶框架

作品材質:鐵框和鐵條

作品操作方式:
以鐵條連接在紅磚牆上做支撐,另一端焊接鐵框,不同大大小小的框組何排列再塗上不同的顏色,藉由色彩改變環境上的氛圍

作者的切入角度:
作者發現耿伯伯(合作對象)對這間屋子感到非常驕傲,耿伯伯平常不太交朋友也不太願意出門,但最常的就是站在家門口或是這面牆前的地上撿撿垃圾。
作者想把耿伯伯的依靠(這間房屋)留下像相片般在許多框中,畫面取決於今天的天氣、平常的生活、內壢里的一切,組成各種不同的畫面,相反的經由框的切割,讓每個框框都變成一張張動態的影像。

作品與人的關係:
觀者和被觀看者之間的關係是作者覺得最有趣的地方之一。觀者與被觀看者的角色是由角度上的觀看來定義的,觀看角度的不同再加上框與框之間編排造成的內外呼應,都形成有趣的故事和內容,並影響整個環境上的視覺觀感。

作品分析:
感覺作者並未再更深入發現伯伯和房屋之間的關係,不管是精神上的或是身體上的。
畫面的保留直接聯想到相框切割有點了無新意,不過,相框之後的延伸__眼眶,造成觀者與被觀看者之間不同的角度與內外呼應是有趣的想法,但由於實際操作時作品的尺度和屋子之間的距離沒抓好,很難體驗或感受到作者這部分的想法。

框架因為使用較繽紛的顏色裝飾促進周圍的氛圍,但我卻覺得沒有和紅磚牆是一體的感覺,框的方面應該要再做更多發揮,通常一幅畫的畫框和畫面是會相互配合的,並未在這裡感受到那種相輔相成的關係。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